【導讀】在今天,如何平衡內與外、進與退、快與慢、器與道、人與天……如何尋找一個平衡點,學會妥協(xié)退讓,讓心靈得到平靜,是一個迫在眉睫的時代大課題。真正的平靜,必須從自己內心去尋找。否則,即使待在空調房里,人,還是狂躁煩悶。
7月21日,上海街頭的行人以各種辦法遮擋炙熱的陽光。當日12時22分,上海中心氣象臺發(fā)布今夏首個高溫紅色預警,中心城區(qū)最高氣溫將達40℃。 中新社記者 湯彥俊 攝
是地球越來越熱,還是我們越來越不耐熱?
首發(fā):7月21日《新華每日電訊》草地周刊
作者:關山遠(新華每日電訊專欄作者)
熱!熱!熱!這是一個熱得生無可戀的七月,段子手揮汗如雨在創(chuàng)作:“我和烤肉之間,只差了一撮孜然。”還有各個城市版本的PS圖,一個黑得發(fā)亮的男人面對記者提問,一臉郁悶:“我不是非洲來的,我是在XX被曬黑的。”
是地球越來越熱了?還是我們越來越不耐熱了?
一
每逢七月酷熱,就有人習慣說“七月流火”,很形象,空氣中確實像有火苗在洶涌。但真正意義上的“七月流火”,并不是指酷熱,而是說大火星西行,天氣轉涼。“七月流火”的七月,是農歷七月,天氣確實開始轉涼了。
7月19日,游客在武漢市一水上公園戲水納涼。近日,湖北省武漢市持續(xù)高溫天氣,不少市民外出戲水納涼,體驗水上樂園推出的趣味活動。中新社記者 張暢 攝
無論是熱是涼,都因為太陽。萬物生長靠太陽,人類不同文明的源頭,都有“太陽神崇拜”。筆者曾在寧夏銀川的賀蘭山世界巖畫博物館里,看到賀蘭山的巖畫與西班牙的巖畫中,均繪有太陽神的圖騰。那是人類尚未發(fā)明文字的遙遠年代,在廣袤亞歐大陸的東西兩端,先民中的藝術家,滿懷虔誠和敬畏,在巖石上刻下了他們心中的神,天上的太陽。
有趣的是,在中國與古希臘的神話中,太陽神的形象都是一致的:駕車從黑暗中躍出,給世間帶來光明。古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赫利俄斯,每天駕駛著四匹火馬拉的太陽車劃過天空。中國的太陽神是一位女神,名叫羲和,每天不慌不忙地趕著馬車,和太陽一起走在歸家的路上。而在屈原的《九歌·東君》中,太陽神是東君,“撰余轡兮高駝翔,杳冥冥兮以東行”,他駕馭著太陽車,輕輕拉著韁繩在高空翱翔,在幽暗的黑夜又奔向東方。在古人想象中,太陽神是莊嚴威武、光芒萬丈而又從容不迫的,否則,怎么解釋太陽有規(guī)律的運動?
在人類早年,有個根深蒂固的集體恐懼:太陽明天不再升起,人類永遠墮入黑暗。因此歷史常見這樣的記載:日食發(fā)生時,正在激戰(zhàn)的軍隊會達成和平協(xié)議。而放鞭炮敲鑼打鼓驅趕“天狗”、拯救太陽的儀式,一直延續(xù)到近代。人類對太陽的崇拜,是熱烈又充滿真情的。但是,人類也有憎恨太陽的時候,什么時候?熱得受不了的時候。
科幻小說《三體》中,距離地球4光年外的“三體文明”,在三顆無規(guī)則運行的“太陽”主導下,經(jīng)歷了百余次毀滅與重生。在任性的毫無規(guī)律的“太陽”炙烤中,三體人只能通過脫水深藏起來,等待恒紀元的到來,浸泡重生,發(fā)展文明。與恒紀元相對的是亂紀元,在亂紀元中,三體人最恐懼的是雙日凌空和三日凌空,文明將毀于烈焰之中。
小說中描述了太陽帶來的末日景象:“巨日已從地平線上升起了一半,占據(jù)了半個天空,大地似乎正順著一堵光輝燦爛的大墻緩緩下沉……火焰的海洋上布滿涌浪和旋渦,黑子如幽靈般沿著無規(guī)則的路線漂浮,日冕像金色的長袖懶洋洋地舒展著。大地上,已脫水和未脫水的人都燃燒起來,像無數(shù)扔進爐膛的柴火,其火焰的光芒比爐膛中燃燒的炭塊都亮,但很快就熄滅了。巨日迅速上升,很快升到了正空,遮蓋了大部分天空……巨日的表面構成了火焰的大地。大地上的湖泊開始蒸發(fā),一團團雪白的水蒸氣成蘑菇云狀高高升起,接著彌散開來,遮蓋了湖邊人類的骨灰。”
中國古人的想象更加天馬行空:十個太陽!看來在人類早年,曾經(jīng)遭遇過后人難以想象的極度酷熱。《淮南子本經(jīng)訓》上寫道:“逮至堯之時,十日并出。焦禾稼,殺草木,而民無所食。”于是出現(xiàn)了一個射日的英雄后羿,一口氣射掉九個太陽。另外一個關于太陽的神話故事是“夸父逐日”,也折射了古人對酷日的憎恨:想抓住太陽,不再讓它出來焦烤大地。但人類還是失敗了,太陽讓大地上的江河湖泊干涸了,企圖抓住太陽的人類英雄,活活渴死了。
7月21日,民眾在水上樂園參加水上項目。近日,安徽連續(xù)迎來高溫天氣,民眾紛紛用各種方式避暑覓清涼。 中新社記者 韓蘇原 攝
二
太陽白花花照著,大唐皇帝李治長嘆一聲,吩咐下去:今天“減膳”,少準備幾個菜。李治不是要減肥,或因天氣太熱胃口不好。所謂“減膳”,是古代皇帝在發(fā)生天災或天象變異時吃素或減少肴饌,以示自我批評:是我做得不好,上天不高興了。在《新唐書·高宗紀》中,有多處因酷熱干旱而“減膳”的記載。
根據(jù)歷史學家研究,中國歷史上的暖濕期,大部分是國家統(tǒng)一的強盛時期,相反,干冷期則大多是國家分裂、政治多元時期——天寒地凍,驍勇的北方游牧民族活不下去了,只能南下?lián)屽X搶糧搶地盤。大唐盛世,萬國來朝,當然是歷史上暖洋洋的黃金時代,但暖洋洋過頭了,就是火熱熱。歷史資料上看,從隋唐到北宋初年,夏季極端高溫天氣較多。
再熱也不能熱著皇帝,減膳是一種儀式,李治很可能在減膳的同時,享受著皇室專屬“空調房”——“涼殿”。史料記載:在一個酷熱的夏日,拾遺陳知節(jié)給唐玄宗李隆基上疏,給引到了涼殿,陳知節(jié)看到,皇帝“座后水激扇車,風獵衣襟”,這是用水能驅動的“風扇”,皇帝賜陳知節(jié)坐下,坐的是石凳,頓時屁股一涼,暑熱全褪。后人研究得知:涼殿中安裝了機械傳動的制冷設備,采用冷水循環(huán)的方法,用扇輪轉搖,產(chǎn)生風力,將冷氣傳往殿中。同時,還利用機械將冷水送向屋頂,任其沿檐直下,形成水簾,激起涼氣,以達到消暑之目的。
冰塊也是古代避暑神物。考古發(fā)現(xiàn),早在周代就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了可儲存冰塊的冰窖。《周禮》記載,當時周王室為保證夏天有冰塊使用,專門成立了相應的機構管理“冰政”,負責人稱“凌人”,屬于正規(guī)的公務員編制。在冬季,采冰儲冰,待來年盛夏,從冰窖中取出冰塊,擺放在室內,降溫納涼。當然,在很長一段時間內,冰塊不是一般百姓能夠享受的。皇帝會給大臣“賜冰”,作為獎勵。皇帝“賜冰”一直延續(xù)到清代,已成一種官員福利,但賞賜形式有所改變,不是直接領冰塊,而是發(fā)放“冰票”。炎夏有冰相伴,是莫大的享受,史載,宋徽宗某次還吃了一塊冰,那冰自然不符合食品衛(wèi)生標準,結果,宋徽宗痛苦地拉肚子了。
在古代,老百姓避暑自然沒有涼殿和冰塊,屬于“八仙過海,各顯神通”,各尋各的方法。筆者曾在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安徽黃山西遞村一戶叫“青云軒”的民居,看到了“土空調”:前廳地面正中鑲嵌一塊方青石,中間鑿直徑約17厘米的圓洞。圓洞與地底地窖相連,平常用圓錐石將圓洞蓋實。夏日,烈日炎炎,揭開石錐,頓時涼風習習。夏天正是江南溽熱難堪之際,游客至此,紛紛體驗,無不稱奇。人類追求享受的動力,真是澎湃。
喝啤酒是今人納涼之優(yōu)選,古人也好這口。《水滸》中“智取生辰綱”一章,非常經(jīng)典:時值六月,天氣炎熱,書上寫道:“空中鳥雀命將休,倒入樹林深處;水底魚龍鱗角脫,直鉆入泥土窖中。直教石虎喘無休,便是鐵人須汗落”,挑著生辰綱的軍漢,更是熱得死去活來,走得慢了,還被楊志用藤條抽打。在一處樹林中歇息時,好漢“白日鼠”白勝挑了一擔酒走上岡來,邊走邊唱∶“赤日炎炎似火燒,野田禾稻半枯焦。農夫心內如湯煮,公子王孫把扇搖。”這是極好的心理戰(zhàn)術,他與假裝販棗子的晁蓋等人精心演了一出戲,誘楊志一眾喝下放了蒙汗藥的酒,“倒也,倒也”。書上寫道,白勝挑的是白酒。
其實,宋代白酒不是今天的白酒,當時還沒有蒸餾酒,只有釀造酒。后人考證,宋代白酒最高度數(shù)不超過15度,一般在6度左右,所以武松打虎前,能喝15碗。對于那群在苦夏中負重前行的軍漢來說,白勝的白酒確實如今天的冰啤般誘人,只是里面下了蒙汗藥。
三
這兩天有個不幸的消息:籃球記者李淼可能因為空調內燃機自燃的緣故,窒息身亡,令人唏噓。
當然,這起悲劇,只是極端個案,今天城市里的人們,已經(jīng)無法想象酷暑中沒有空調的日子,在這一輪熱浪中,有人開玩笑說:是空調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。事實上,空調之發(fā)明,堪稱改變了人類文明的進程。“新加坡國父”李光耀生前曾說:空調是歷史上最了不起的發(fā)明,它讓熱帶發(fā)展成為可能,極大擴展了文明區(qū)域。
如今,第一次到新加坡的人,第一感受就是“冰火兩重天”,外面的炎熱與酒店里晝夜開到22攝氏度的中央空調。李光耀曾表示,他擔任總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務員工作的大樓里安裝空調,“這是保證公共事務高效運行的關鍵。”因為沒有空調的時候,公務員只能在清早以前或者黃昏以后工作。沒有空調,新加坡這樣的赤道國家,工作環(huán)境會比溫帶、寒帶惡劣許多。
新加坡靠近赤道,氣候炎熱,而炎熱使人懶怠昏睡,無法長時間高強度工作。美國學者戴維·S·蘭德斯在著作《國富國窮》一書中,第一章就是《大自然的不平等》,他寫道:“不發(fā)達國家大都位于熱帶和亞熱帶,在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之間。”在炎熱的氣候下,人類為減少體能消耗,“最簡便的方法就是靜止不動。故而,人類有一種社會化適應方式:午睡,即讓人們在中午的熱度下不活動。在英國當年的殖民地印度,有這樣一句諺語:只有瘋狗和英國人在中午的驕陽下外出。當?shù)厝嗣靼椎枚唷?/p>
許多人感覺熱帶的人懶,其實不是天生就懶,而是因為太熱,是自然環(huán)境逼迫他不能多動,一動就汗如雨下,難受得不行,為了避免大量出汗,就靜靜待著,在屋里,在樹下,一動不動,這樣身體才感覺舒服些,當然,這樣跟經(jīng)濟發(fā)達就不沾邊了。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曾說過,人類幾千年的文明,最繁榮的高峰值都出現(xiàn)在溫帶。為什么呢?溫帶地區(qū)的氣候四季分明。有分析認為,當氣溫在18℃和22℃之間時,人們的生產(chǎn)力最高。寒帶太冷,熱帶太熱,要等到空調的出現(xiàn),才能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,延長他們的工作時間。
戴維·S·蘭德斯認為,總體而言,炎熱帶來的不適大于寒冷。炎熱不僅讓人汗出如漿,而且炎熱還帶來各種流行傳染病。此外,熱帶地區(qū)雨量充沛,對土壤沖擊很大,農業(yè)遠不如溫帶和寒帶發(fā)達,“對炎熱的最終解決辦法是空調。但是,空調普及得非常之晚,實際上是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以后的事。在這之前,空調只安裝在美國的影院、醫(yī)療場所以及要人(如五角大樓的要員)的辦公處。空調使美國南方各州的經(jīng)濟繁榮得以實現(xiàn)。沒有它,亞特蘭大、休斯敦、新奧爾良等城市也許還是昏昏欲睡的小鎮(zhèn)。”
是的,沒有空調,很難想象新加坡的崛起,也很難想象迪拜這樣在沙漠中能夠矗立起摩天大樓——如果沒有空調,住在玻璃幕墻包裹的大樓尤其是樓頂?shù)娜耍瑤缀鯐窆畔ED神話中的伊卡洛斯一樣的命運——他用蜂蠟將羽毛黏在一起做成翅膀,逃出迷宮,卻得意忘形地朝太陽飛去,結果離太陽越近,溫度越高,最終融化了蜂蠟,伊卡洛斯墜入了海中。
空調帶來的改變是多方面的。比如,降低了熱浪期間的死亡率,考生在空調房能夠取得更好成績,辦公室工作更有效率,還能讓在押囚犯們從炎熱導致的焦躁易怒中走出來……
人既是自然之子,也是社會之子,一個人,一個民族的命運和進步取決于自然的饋贈,以及在這個饋贈前提下你的反抗和制度的安排——戴維·S·蘭德斯如是感慨。
7月20日,西安市氣象臺繼續(xù)發(fā)布高溫紅色預警,預計未來24小時內該市部分地區(qū)最高氣溫將升至40℃以上。張遠 攝
四
在不可考的“后羿射日”的遙遠年代,地球可能存在過極度酷熱。但從開始測量氣溫的一個多世紀以來,地球確實是越來越熱了。
紀錄不斷被刷新:2015年,有史最熱;2016年,有史最熱。2017年,會又一次成為史上最熱嗎?
地球越來越熱,人類的耐熱能力,也是越來越差了。試想想,如果讓今天的考生,重新回到以前最熱的七月而且沒有空調的考場參加高考,考生固然苦不堪言,整個社會輿論也會沸反盈天。
遺憾的是,當今像高考這樣能夠讓整個社會溫柔相待、換位思考從而達成高度共識的情況,太少太少。在全世界來看,更是如此,美國不是退出巴黎氣候協(xié)定了嗎?
理智與情感、科技與人文、肉體與靈魂……當今世界,人類往往陷入兩難境地,得一利而生一弊,比如,享受空調,卻患上了“空調病”。又比如,根據(jù)能量守恒定律,空調讓室內迅速降溫,室外,卻更熱了。
這是一個怪圈:人類科技的發(fā)展,使地球不斷變熱,人類為了逃避炎熱,又不斷向科技尋求解決辦法,而科技確實越來越進步,卻同時又讓人類越來越不耐熱……
《基地》
未來某一天,人類會不會習慣接受一切“人造”而與自然越來越遠?而人類居住的地球,也變得像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的不朽著作《基地》所描述的行星川陀一樣:一個深入地底的巨型的單一世界都市,除帝國皇宮和帝國圖書館之外,整個行星都覆蓋著不會損壞、不會腐蝕、閃閃發(fā)光的金屬外殼,作為無數(shù)巨大金屬建筑的基礎,除了皇宮周圍方圓十里之外,找不到任何的草地或一塊露在外面的土壤……
很多人,得了“現(xiàn)代病”,就如同電影《烈日灼心》,在烈日炙烤下,人心孤獨、憂郁、壓抑、焦慮、壓力重重……
當年,遇到異常天氣,皇帝除了“減膳”,還會“慮囚”。公元667年七月,天氣特熱又遇大旱,李治除了“減膳”,還“遣使慮囚”,所謂“慮囚”,是指復審牢里的囚犯,發(fā)現(xiàn)并糾正冤假錯案。古人不懂氣象科學,卻知敬畏天地,李治貴為天子,此時也會考慮:我哪里錯了?此刻,要想一想,慢一慢,緩一緩,退一退。
在今天,如何平衡內與外、進與退、快與慢、器與道、人與天……如何尋找一個平衡點,學會妥協(xié)退讓,讓心靈得到平靜,是一個迫在眉睫的時代大課題。
真正的平靜,必須從自己內心去尋找。否則,即使待在空調房里,人,還是狂躁煩悶。
古人善“守心”。初唐詩人王維在酷暑中,于竹林里席地而坐,靜心撫琴,流連忘返,留下千古絕句:“獨坐幽篁里,彈琴復長嘯”。”王維之后的白居易,有《消暑》一詩:“何以消煩暑,端坐一院中。眼前無長物,窗下有清風。散熱由心靜,涼生為室空。此時身自保,難更與人同。”
有句老話叫“心靜自然涼”,五個字,淺顯易懂,但真正要做到,卻是大大不易。